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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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直到進金陵王都,趙讓仍只是偶有醒來,泰半時間沈睡昏迷,唯有靠強灌入參湯吊命。李朗憂心不已,卻不好外露分毫。

魏一笑已由周校尉順藤摸瓜出不少謝家暗樁,除留下一人作活口,日後可供對峙外,其餘人等皆由魏一笑屬下暗地除去。

但這些人潛伏之廣,卻仍讓李朗不快至極。

皇帝最恨臣屬結黨營私,忠臣所忠,必只能是國與君,若滿目皆是朋比為奸的小人,國家穩定時興許不足慮,國家昏亂時卻去哪裏尋頂天立地的國之棟梁?

忠臣敵不過私黨,國亡之徵。

李朗同樣是道理深悟,奈何他本就是權臣扶植上位,如今謝家更成了椒房貴戚,要將其斬草除根,還不能被對方察覺而先下手為強把他攆下龍座,自然不得不費一番心思。

立後建儲,大有可能引火燒身,若外戚得志,他一賓天,立馬就有太子柩前即位,沖齡踐祚,接著無非女主臨朝,或重臣顧命,謝家太小通吃,可謂包賺不賠。

但李朗卻非暫行妥協不可,靠此手段籠絡住謝濂,令他有兵不血刃而能奪李氏神器的盼頭。

如今能為他死命的忠臣良將依然太少,稍有不慎,本已元氣大傷的東楚王朝又要遭血光之劫。最可怕的是,內患常引外憂,群狼環伺的天下,不到萬不得已,李朗絕不願拿江山社稷、百姓蒼生孤註一擲。

他要的,是能穩中求勝,一舉拿下,讓對方再無翻身作亂之機,而非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慘勝。

萬一東楚再出個趙讓似的人物,他又有什麽資格嘲笑父皇?

在李朗的心事重重中大隊進了金陵地界,吏部尚書謝濂率文武官員出城三十裏相迎,雖非正式的奏凱大典,但接駕亦需隆重,尤其與尋常不同的是,此次是由皇帝親自護送回殉國副將的靈柩。

不知內情的人只道謝家眷寵正盛,跪在百官之前接迎皇帝的謝濂心中卻憤恨尤甚。

家族幾十年苦心經營,門生子弟遍及天下,不同於幾近傾家蕩產助元帝功成志遂的曾祖,到謝濂這一代,眼見東楚在江南漸漸立足,已然失了旍旗渡江,揮師北上,收覆失地,問鼎中原再一統天下的熱望。

謝家如今是位高權重,金玉滿堂,榮華富貴可謂齊全,人生至此,還有何憾?在謝濂眼中,即便是皇帝,也是他謝家一門客,要保家族之利益。

當初選擇支持最弱勢的三皇子李朗,助他一臂之力,謝濂的考慮自是認為這三皇子不似他兩位皇兄目空一切,難以攀附,雪中送炭與錦上添花之效不可類比,扶持李朗,更易藏身於幕後,操持傀儡。

而那李朗當年也極為識趣,以皇子之尊在他謝濂面前脅肩低眉,幾乎就到俯首貼耳的程度。

都說少年氣盛,天潢貴胄卻做得這般卑躬屈膝之事,口口聲聲只道若作得皇帝,必不似父皇尚存征北之念,就偏安這花團錦簇的富庶江南,作個逍遙享福的太平皇帝——這又與李朗那兩位念念不忘“囊括四海,並吞八荒”、欲逞英雄志的皇兄涇渭分明,與謝濂心中的盤算倒是不謀而合。

事實證明他的判斷無誤,李朗登基為皇,便立謝家之女為後,所生皇子更立作太子,謝家權傾朝野,看似如日中天的氣焰中,竟就出了次子被一蠻夷降將殺害之事!

謝濂得報此信不過較李朗與曹霖晚了不足一個時辰,他起先是難以置信,待明白實非虛報後悲痛欲絕,那趙讓在他眼中已是等同於千刀萬剮後懸掛城門示眾的白骨架。

但當他勉強振作精神,下令親信點左衛兵馬截迎凱旋大軍,強行將趙讓置於左衛轄制,待到金陵行祭祀大典後親報血仇,縱是皇帝也不好下旨奪人。不料,卻又接到另一個不可思議的消息:皇帝禦駕出城,率禁軍親衛,接應大軍去了。

這讓謝濂滿腹狐疑,他猜不透李朗葫蘆裏賣的什麽藥,但仍隱隱察覺,趙讓若是給帶回金陵,只怕要取他性命,還得一番周折。

可惜暗害亦告失手,謝濂大怒後冷靜思量,決意今日趁迎駕之時,直截了當向皇帝提出要將趙讓極刑處死的意思。

君臣相見,李朗先行安慰謝濂,見謝濂老淚縱橫,也目中晶瑩,扶著謝濂哀聲道:“不想倫山遭此橫難,出師大捷,他卻不得載譽而歸,老尚書喪子,朕如失手足啊……”

倫山是謝吾的表字,皇帝此言是將自己與謝吾視作平輩,對謝濂可算十足敬意,但謝濂卻無需這些虛表,他擦去眼淚,顫聲問道:“小兒為國盡忠,死而後已,本是分內之事,只是聽說其間頗有蹊蹺……陛下,可是那趙讓……臣伏乞陛下,即刻將那亂臣賊子剖心挖肺、淩遲處死,以報臣這國仇家恨!”

李朗一嘆,忽而壓低了聲音,只有近在眼前的謝濂能聽到其話語:“倫山之死確有內情,只是此刻不宜張揚啊,趙讓便是要處死,也不能急在這一時。”

“怎麽?”謝濂怒道,“難道陛下還要留這忤逆賊人的賤命?我兒可是死在他手上的!”

“老尚書是哪裏聽說倫山是趙讓所殺?”李朗眉頭一皺,聲音頓冷。

謝濂暗中恨得咬牙,卻不得不佯裝無知道:“老臣聽傳聞……”

“事實並非如此。”李朗又是輕嘆,擡眼望了望跟在謝濂身後的群臣,轉回謝濂,眸中流露出惋惜與為難之意,“倫山擄來五溪族的一名少女,欲行淫事時,為那少女所殺。朕將那少女處死,屍身也給老尚書帶回,老尚書要怎麽處置都請隨意。只是,倫山這遭遇到底不夠光彩,老尚書您我心知肚明即可,就不要再節外生枝,令倫山和謝家清譽受損吧。”

這番話委實再直白不過,聽在謝濂耳中,便如同李朗歸咎於謝吾乃自尋死路,他哪裏能受得,須髯皆顫,正待據理力爭,李朗卻又道:“不日大軍凱旋而歸,本是大喜,但老尚書痛失愛子,既要忙於喪事,必也無心慶功,朕更不欲強人所難,大典之籌備等事宜,就另交他人去辦,老尚書您意下如何?”

謝濂聞言,錯愕不已,偷眼看李朗,那青年皇帝仍是目現赤色,面露哀戚,並無半點別有用心的異狀。

稍加思索後,謝濂再抹一把老淚,叩拜謝恩,待李朗將他攙扶起,他借機道:“陛下,老臣只得兩子,長子謝昆唯有一弟,老臣喪子,謝昆失弟,雖說謝昆身任大將軍,守土有責,但……”

話音未落,李朗已柔和答道:“老尚書放心,朕即刻下旨,召知遙返回金陵。”

謝濂淚流滿面,再度跪倒拜謝皇帝,只消長子統兵前來,他就不需忌憚曹霖等人,以及鎮守京畿的皇帝親衛。既然李朗不願交出趙讓,悖逆他謝濂的意願,他會讓皇帝記住,是誰予了龍座上的風平浪靜。

他要讓令他痛失愛子的賊人受盡折磨,死後挫骨揚灰,不如此,怎能解他心頭之恨?

這場眾目睽睽下君臣雙雙落淚的交鋒,謝濂並未討了好去,只能領走謝吾和那異族少女的遺體,動不得趙讓。

但李朗卻也於情於理,必允鎮守北方的謝昆返回金陵,他又怎能不知謝濂的心思?

適才用言語點醒對方,曹霖大軍將至,謝濂對曹霖的忠心何向是並無把握的,未到絕路,不會輕易做出押上全副身家的豪賭,但他竟想到把謝昆召回,這也正中李朗下懷,他生怕功夫不夠,面上哀愁未能掩飾中心中竊喜。

但謝濂似乎並未看出破綻,李朗同樣不敢托大,暗令直屬皇帝、專門負責搜查情報的皇城司時刻留意謝家的動向。

不想趙讓誤打誤撞,將謝吾殺死,竟是給了李朗一個難得的避免打草驚蛇,而將謝昆調離北線防軍的機會。

回到宮中,李朗頭件事便是吩咐禮部,除去長樂的賤籍,將她與趙讓一起安置在敬華殿的正殿,本欲給長樂一個居於後宮的封號,但封妃之事繞不開正宮皇後,便暫且作罷。

戌時剛過,李朗將奏折批閱完畢,擺駕前往敬華殿探視趙讓,他未讓人通報,直入了寢殿,撞進趙讓和長樂的授課。

趙讓正執著長樂的手在大理圓桌上習字,兩人皆是全神貫註之色,聽到聲響雙雙擡頭,大驚跪地。

李朗屏退長樂,見桌上字帖歪七斜八地書著“趙長樂”“趙讓”等字,心中微動,俯視趙讓,倏爾輕笑道:“不想你一來就解決困擾已久的一大難題,興許你還真是我的福星?只是……靜篤,你為何要叛我?”

他說這話時,倒是自覺理所當然,趙讓非是叛國,更大的罪過,乃是背叛了他對趙讓近乎一廂情願的鐘情與妄念。

憶及當時求援不得的情形,李朗仍難釋懷,如今趙讓已在他手上,他一要保這人的命,二要令趙讓徹底臣服於他,如此,才好全他本人自那年武場相見之後,便念念不忘的夙願。

趙讓低頭垂目,半晌不語。

李朗並不急,來日方長,即便今夜亦足漫漫,他自行坐到床上,由著趙讓跪在身前,含笑等待。

“臣罪無赦,並無可辯白之處……”

“也沒讓你辯白。”李朗道,他自嘲一笑,不欲趙讓察覺他的失望。

身在金陵,如今又僅得兩人相對,趙讓當年若有不得已而為之的苦衷,為何仍不願明說?

興許,真是不用帝命,野性難馴。

相對沈寂片刻,趙讓躊躇試問:“罪臣求陛下告知,罪臣女眷……”

李朗聞言顰眉,繼而淡淡地應道:“都已安排妥當,你無需擔心。倒是你……你就不想知道朕打算怎麽處置你?”

原以為又是沈默以對,不想趙讓一聲近乎弱不可聞的輕嘆後,回以明朗清亮的答辭:“罪臣已言明,任君處置,絕無怨恨。”

作者有話要說:

在想難道是更新太快才導致讀者流失……麽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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